發(fā)布時間: 2025年05月26日 07:28
我第一次見到楊金凱(音),是在他登上飛機前往美國兩天前。那天,霧霾籠罩在他的家鄉(xiāng)、工業(yè)城市沈陽上空,把太陽變成了一團鬼影。這名16歲的少年在他家的公寓里踱來踱去,媽媽則給他的行李箱貼上標簽,在里面塞滿了舒適家居生活所需的東西:加絨睡衣,筷子,方便面。她指給我看將會留在兒子臥室中的一件孤零零的紀念品:她的獨生子的一幅真人大小的繡像,用熠熠生輝的金線繡成。“我一整年都在繡這個,”她說?!拔抑肋@一刻終將到來?!?br />楊金凱從未出過國。但他已經(jīng)為了在美國的新生活給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科爾賓(Korbin)(“聽上去像美國人,對吧?”),對即將到來的冒險之旅充滿憧憬?!皶且欢紊衿娴慕?jīng)歷,”他說?!拔視缓芏嗝绹笥?。我想找個美國女友?;蛟S”——他喵了父親一眼——“我還會弄一把槍?!闭麄€夏天,科爾賓一直通過觀看美劇《犯罪心理》(Criminal Minds)學英語,也許刷劇熱情有些太高了。
為了幫助科爾賓逃離充滿競爭和束縛的中國教育體系,他父親付給一家教育咨詢機構(gòu)將近4萬美元,為他在密歇根州的一所公立高中報上了名。楊家的終極目標是讓科爾賓就讀于美國的頂級大學,他的新高中名叫牛津(Oxford),為其平添了幾分魅力。此牛津與英國的那所大學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底特律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但這并不重要??茽栙e說,“我父親對拿到一張牛津文憑這種事還是很感興趣的?!?/p>
即便是在中美兩國關系趨冷、彼此敵視之際,中國學生赴美的大潮依然有增無減。目前約有37萬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在美國的高中和大學注冊,是十年前的六倍還多。他們的經(jīng)濟影響——商務部(Department of Commerce)的數(shù)據(jù)顯示,他們在2015年為美國經(jīng)濟貢獻了114億美元——已經(jīng)把教育變成了美國對中國的頂級“出口品”。
這是一個怪異的歷史時刻:一個正在崛起的大國里的精英,紛紛將其獨生子女,即中國以前的一孩化政策的產(chǎn)物,送進地緣政治對手的學校。然而,中國的統(tǒng)治階層一心想讓子女接受西方的自由教育,幾乎將其視為某種護身符。中國的教育以死記硬背為重心,培養(yǎng)出了一些世界上最善于應試的人,但很多中國家庭的擔憂與大眾印象中的虎爸虎媽的擔憂截然不同。他們憂心于激烈的競爭會讓他們那備受呵護的子女付出怎樣的代價,他們懷疑子女的創(chuàng)造力正在被扼殺。習近平主席眼下領導著一場在中國學校里清除西方影響的運動,但就連他也允許自己的女兒到哈佛大學(Harvard)讀書。根據(jù)沈陽的一家研究公司在2016年開展的一項調(diào)查,83%的中國有錢人打算把子女送到國外的學校里去。這項調(diào)查顯示,富豪子女出國留學的平均年齡從2014年的18歲下降到2016年的16歲——這是首次降至讀高中的年齡。
2005年,在美國高中注冊的中國學生只有641人。到2014年,中國學生的數(shù)量達到4萬人,十年間增加了60倍——目前幾乎占到美國高中國際學生的半數(shù)?!凹议L們意識到,如果想讓孩子進入美國的頂級大學,就必須早做打算,”融尚私塾(Shang Learning)創(chuàng)始人雪麑(Nini Suet)說。“人們正尋求擁有他們能夠擁有的一切優(yōu)勢?!比谏兴桔邮强偛课挥诒本┑囊患揖纷稍児?,旨在幫助中國孩子做好迎接美國寄宿學校生活的準備,并幫助申請那些學校,收費2.5萬至4萬美元不等。
在公開宣稱“美國優(yōu)先”的新一屆政府入主白宮之際,這種現(xiàn)象還能持續(xù)多久是個未知數(shù)。它在中國已經(jīng)遇到了阻力。經(jīng)濟放緩讓家庭儲蓄有所下降,貨幣貶值則讓美國教育變得更加昂貴。中國學生的基數(shù)也變小了:過去十年間,18至23歲人口的數(shù)量下降了將近四分之一。
但迄今為止,中國學生的留學熱潮仍未降溫,其原因不僅在于中國方面的推動,還在于美國方面的招徠。每一個進入美國學?!徽撌枪W校還是私立學校,大學還是高中——的中國富人孩子,都會帶來乘數(shù)效應,這意味著整個社區(qū)都得到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的購買力的支撐。
1月,科爾賓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宿舍里。
至少希望是如此。現(xiàn)實則沒那么簡單。極度渴望美國文憑的中國家庭花的錢,有很大一部分流入了那些把它們和極度渴望現(xiàn)金的學校連結(jié)起來的中介公司囊中。這種配對產(chǎn)生了不同尋常的結(jié)果?!锻饨徽摺?Foreign Policy)雜志的一篇文章稱,將近60%的高中生最終都去了宗教學校,盡管他們來自世界上最大的無神論國家。(這些以信仰為基礎的學校所傳遞出的關于安全、紀律和道德價值的信息,頗受其家長的認同。)另有一些孩子實際上進入了文憑作坊,他們由此可以獲得簽證和文憑,但幾乎不受大人的監(jiān)督。
公立高中成了最新的前沿陣地:中國“空降孩子”(人們對該群體的稱呼)目前只有不到5%就讀于公立學校,但在私立學校學生人數(shù)趨于飽和之際,美國的某些學區(qū)已經(jīng)開始依賴他們來充抵預算削減、增加文化多樣性。
要論與中國的關系之密切,幾乎沒有哪個地方能與底特律郊外的密歇根州牛津?qū)W區(qū)相提并論。2010年,牛津鎮(zhèn)尋求建立首條把中國學生引入公立高中的通道。這一通道體現(xiàn)著牛津鎮(zhèn)高中“我們以地球為教室”的座右銘,還給該校帶來了學費收入。隨著外國學生的數(shù)量日益增長,其他中西部學校也開始效仿牛津的成功模式。但當北京一家教育公司提議為中國學生建造一棟耗資數(shù)百萬美元的宿舍樓時,一場社區(qū)斗爭隨之而來。
機緣巧合之下,沈陽的科爾賓一家站在了牛津試驗的起點上。他的父母是在時常鬧饑荒的農(nóng)村長大成人的,沒受過很好的教育。他父親楊懷國(音)移居沈陽,在依靠鍋爐修理和房地產(chǎn)生意發(fā)家前,曾以收廢鐵為生。但他很擔心科爾賓的教育問題,以及中考和高考這兩場決定中國學生未來的入學考試所帶來的嚴酷學習壓力。他似乎看不到任何出路,直到科爾賓的學校與牛津合作,開辦了國際分部。條件很誘人:參與該項目,讀完十年級以后,科爾賓便可以在牛津高中讀兩年書,直至畢業(yè)。
他父親堅稱這不僅關乎家族的榮耀或者未來的工作前景?!拔乙恢倍紱]那個機會,但我希望我的兒子能明白,”他說,“世界不只是沈陽,也不只是中國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