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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布時間: 2022-09-22 06:36:01
石壕吏
唐·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墻走,老婦出看門。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的秋天,杜甫因上疏營救廢相房琯獲罪,由左拾遺貶為華州(今陜西華陰)司功參軍。到了冬末,他回到洛陽。這時,“安史之亂”的頭子安祿山已被他的兒子安慶緒殺死;安慶緒已由洛陽北走渡河,退保鄴城(即相州,今河南安陽),正被郭子儀、李光弼、李嗣業(yè)等九節(jié)度使率領的六十萬大軍包圍,杜甫認為形勢已有好轉,在洛陽寫下了《洗兵馬》那篇名作,表達了“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的愿望。但是,昏庸的唐肅宗害怕九節(jié)度使“難相統屬”,因而“不置元帥”,只用宦官魚朝恩充當“觀軍容宣慰處置使”。這樣,圍攻鄴城的六十萬大軍便陷于“進退無所稟”的無政府狀態(tài),以至“城久不下,上下解體”。而“安史之亂”的另一個頭子史思明又在這時自魏州(故城在今河北大名縣東)率兵來救鄴城。乾元二年三月初,兩軍戰(zhàn)于安陽河北,“大風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晝晦,咫尺不相辨”。唐軍潰敗,郭子儀引軍斷河陽橋退保洛陽,“戰(zhàn)馬萬匹,只存三千,甲仗十萬,遺棄殆盡”。留守崔園、河南尹蘇震等南奔襄、鄧;“諸節(jié)度使各潰歸本鎮(zhèn)”。杜甫便在“東京市民驚駭,奔散山谷”的時候離開洛陽,折回華州任所。途中就其所經所見所聞進行了高度的藝術概括,寫成了著名組詩《三吏》、《三別》?!妒纠簟?,就是《三吏》中的一篇。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看門(或作“出門看”、“出門守”、“出門首”等)?!边@四句可看作第一段。
全詩的主題是通過對“有吏夜捉人”的形象描繪揭露官吏的橫暴、反映人民的苦難。因此,一開頭即截斷眾流,排除與此無關或關系不大的一切,只用一句詩為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提供了典型環(huán)境?!澳和妒敬濉敝械摹澳骸弊?、“投”字、特別是“村”字,都含義豐富,值得仔細玩味,不宜輕易放過。這里的“石壕村”,歷來的注釋者都說它就是河南峽縣城東七十里的“石壕鎮(zhèn)”,有的研究者還因此說“詩人投宿在一家招商小客店里”。既然如此,那么詩人為什么不用“鎮(zhèn)”字,卻偏偏要用一個“村”字呢?如果就僅僅為了押韻,顯然沒有說服力。五言詩(不論是古體或近體)的首句,一般不押韻。即如《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新安吏》等等,就都是第二句起韻的。詩人用“村”字,應該是另有緣故。就通常情況說,分散、偏僻的農村是惡吏“捉人”的典型環(huán)境,而人煙密集的市鎮(zhèn)卻與此不同,此其一。市鎮(zhèn)財物集中,又連接大路,比分散、偏僻、貧困的農村更容易受到亂軍的搶掠,此其二??雌饋?,詩人是把離“石壕”不遠的一個小村莊叫做“石壕村”的。誰都知道,鎮(zhèn)上有“招商小客店”供旅客投宿,而離開大路的小村莊,卻不是投宿的處所。同時,在封建社會里,由于社會秩序不佳和旅途荒涼等原因,旅客們者“未晚先投宿”(“落日恐行人”這句詩從反面說明了這一點),更何況在兵連禍接的時代,而杜甫,匆忙忙地投奔到一個小村莊里借宿,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景就富于暗示性,可以設想,他或者根兒不敢走大路,繞開了“石壕鎮(zhèn)”;或者當趕到“石壕鎮(zhèn)”的時候,鎮(zhèn)子已蕩然一空,無處歇腳,或者……??傊?,寥寥五字,不僅點明了投宿的時間和地點,而且和盤托出了兵慌馬亂,雞犬不寧,一切脫出常軌的時代氣氛。包圍在這種時代氣氛里的一只小村莊已經被濛濛暮靄所吞噬,那么當黑沉沉的夜幕降落之后,將會發(fā)生什么呢?浦起龍指出這首詩“起有猛虎攫人之勢”,這不僅是就“有吏夜捉人”說的,而自是就頭一句的環(huán)境烘托說的。
“有吏夜捉人”一句,“吏”、“人”并舉,而用一個“捉”字聯系起來,點出了矛盾雙方和矛盾的性質,從而也預示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方向及其悲劇性的結局。不說“征兵”、“點兵”、“招兵”而說“捉人”,已于如實描繪之中寄寓了揭露、批判之意。再用一個“夜”字作“捉”的時間狀語,含意就更豐富。第一、表明官吏“捉人”之事時常發(fā)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無法“捉”到;第二、表明縣吏“捉人”的手段狠毒,于人民已經入睡的黑夜,來了個突然襲擊。同時,詩人是“暮”投石壕村的,從“暮”到“夜”,已過了一段時間,這時當然已經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發(fā)展,他沒有參與其間,而是隔門聽出來的。此后的“聽婦前致詞”、“如聞泣幽咽”,也已經在這里埋下了伏線?!袄衔逃鈮ψ?,老婦出看門”兩句,表現了人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寢不安席,一聽到門外有了響動,就知道縣吏又來“捉人”,老翁立刻“逾墻”逃走,由老婦開門周旋。因為在當時,由于有“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新婚別》)之類的迷信,抓兵一般是不抓婦女的——當然也有例外。
“吏呼一何怒”至“猶得備晨炊”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兩句,極其概括、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尖銳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兩個狀語“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縣吏如狼似虎,叫囂隳突的橫蠻氣勢,并為老婦以下的訴說醞釀出悲痛的氣氛。矛盾的兩方面,具有主與從、因與果的密切關系?!皨D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來的?!俺隹撮T”的老婦遇上的如果不是兇暴的縣吏,而是象杜甫那樣“窮年憂黎元”的客人,就不會無端苦“啼”。很明顯,“吏呼”是因,“婦啼”是果。在現實生活中,無風不起浪;但在高明的畫家筆下,并不寫風,只寫波翻浪涌,而風自見。杜甫在這里正用了這種手法。他在用兩句詩寫出了矛盾的兩個方面及其因果關系之后,不再寫“吏呼”,全力寫“婦啼”,而“吏呼”的情狀也不難想見?!奥爧D前致詞”一句承上啟下。那“聽”是詩人在“聽”,那“致詞”是老婦“苦啼”著回答縣吏的“怒呼”。面對如此兇暴的縣吏,不可能主動地同他們談家常。老婦的每一句回答,自然都針對著縣吏的逼問,因而逼問的內容,都從回答中暗示出來,寫“致詞”內容的十三句詩,多次換韻,明顯地表現出多次轉折,暗示了縣吏的多次“怒呼”、逼問,讀這十三句詩的時候,千萬別以為這是“老婦”一口氣說下去的,還顯得很健談;而縣吏,則還懂得讓人把話說完的道理,在那里洗耳恭聽。完全不是這回事,實際上,“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不僅發(fā)生在事件的開頭,而且持續(xù)到事件的結尾。從“三男鄴城戍”到“死者長已矣”,是第一次轉折??梢韵胍?,這里針對是史的第一次逼問啼訴的。在這以前,詩人已有“有吏夜捉人”一句寫出了縣吏的猛虎攫人之勢。等到“老婦出看門”便撲了過來,賊眼四處搜索,卻找不到一個男人,撲一個空,于是怨出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老婦泣訴說:二個兒子都當兵守鄴城去了。一個兒子剛剛捎來一封倍,信中說,另外兩個兒子已經犧牲了!……”泣訴的時候,也許縣吏不相信,還拿出信來交縣吏看??傊?,“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處境是夠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縣吏的同情,高抬貴手。不料縣吏又大發(fā)雷霆:“難道你家里再沒有別人了?快交出來”她只得針對這一點訴苦:“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边@兩句,也許不是一口氣說下去的,因為“更無人”與下面的回答發(fā)生了明顯的矛盾。合理地解釋是:老婦先說了一句:“家里再沒人了!”而在這當兒,被兒媳婦抱在懷里躲到什么地方的小孫兒,受了怒吼聲的驚嚇,哭了起來,掩口也不頂用。于是縣吏抓到了把柄,威逼道:“你竟敢撒謊!不是有個孩子哭嗎?”老婦不得已,這才說了一句“惟有乳下孫”。在老翁逾墻逃走之后,“室中”實際上有三個人。老婦先說“室中更無人”,意在藏過媳婦和孫子。如今孫子已被發(fā)現,則最關鍵的問題是如何藏過媳婦。所以在供認有個孫子時,特意用了個“惟”字?!拔┯小闭?,“只有”也,“更無”也。用“惟有”二字,其生怕兒媳婦被發(fā)現的心理活動已躍然紙上。與此同時,她又要強調孫子很小,所以又用了“乳下”二字。滿以為這樣一說,媳婦和孫子就都可以保全;萬沒想到既兇又奸的縣吏又從這一回答中抓住了把柄,追問道:“‘乳下孫’吃誰的‘乳’?還不把她交出來!”老婦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她只得硬著頭皮解釋:“孫兒是有個母親,她的丈夫在鄴城戰(zhàn)死了,因為要奶孩子,沒有改嫁??蓱z她衣服破破爛爛,怎么見人呀!還是行行好吧!”(“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兩句,有的本子作“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可見縣吏是要她出來的。)但縣吏仍不肯罷手。老婦生怕守寡的兒媳婦被抓、餓死孫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崩蠇D的“致詞”,到此結束,表明縣吏勉強同意,不再“怒呼”了。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薄詈笠欢沃挥兴木?,卻照應開頭,涉及所有人物,寫出了事件的結局和作者的感受?!耙咕谜Z聲絕,如聞泣幽咽?!北砻骼蠇D已被抓走,兒媳婦低聲哭泣。“夜久”二字,承“有吏夜捉人”的“夜”字而來。入“夜”之時,吏來“捉人”,直到“夜久”,“語聲”才“絕”。一個“久”字,反映了老婦一再哭訴、縣吏百般威逼的漫長過程。“如聞”二字,一方面表現了兒媳婦因丈夫戰(zhàn)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聲,另一方面也顯示出詩人以關切的心情傾耳細聽,通夜未能入睡?!疤烀鞯乔巴?,獨與老翁別”兩句,收盡全篇,于敘事中含無限深情。試想昨日傍晚投宿之時,老翁、老婦雙雙迎接,而時隔一夜,老婦被捉走,兒媳婦泣不成聲,只能與逃走歸來的老翁作別了。老翁是何心情,詩人有何感想,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而詩人“獨”與老翁告“別”之后,在“前途”上又會遇見什么呢?翻一下杜甫的詩集,就知道他緊接著遇到的是“新婚別”、“垂老別”和“無家別”等一系列男男女女生離死別的人寰慘象。
在藝術表現上,這篇詩有許多特點值得注意;但最突出的一點則是:精煉。陸時雍稱贊這篇詩“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就是指這一點說的。僅用一百二十個字,就寫出了典型性很強的環(huán)境、人物和情節(jié),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與沖突,從而體現了同情人民的思想傾向,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作者之所以能夠達到這樣高的藝術境界,當然和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精神境界密不可分;但他的深厚的藝術修養(yǎng)和精湛的藝術技巧,無疑也起著重要作用。
一、“寓褒貶于敘事。這篇詩句句敘事,無抒情語,亦無議論語,但實際上,卻事通過敘事抒了情,發(fā)了議論,愛憎十分分明,傾向性十分強烈。這強烈的傾向性,不是的作者說出來的,而是從情節(jié)和場面中自然流露出來的,這樣,就既節(jié)省了許多筆墨又避免了概念化的缺點。
二、高度概括與具體描寫相結合?!坝欣粢棺饺恕?,這是對整個事件的高度概括“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又對“捉人”的一方與被“捉”的一方的不同表現作了高度的概括?!袄艉粢缓闻 边@是不顧人民的死活,硬要“捉”?!皨D啼一何苦!”這是對“吏”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力求免于被“捉”。經過這樣的高度概括,矛盾沖突的性質已揭示得一清二楚,而矛盾沖突將如何發(fā)展,則緊扣人們的心弦,引起讀者的無限懸念。接下去,即對矛盾沖突的發(fā)展和結局展開了極富感染力的具體描寫。
三、藏問于答。作者在用“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概括了矛盾雙方之后,便集中寫“婦”,不復寫“吏”,而“吏”的蠻悍、兇暴,卻于老婦“致詞”的內容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結局中暗示出來。這里運用的表現手法是藏問于答。
在我國的古典詩歌中,藏問于答、從答見問的例子并不罕見。例如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敝徽f“問童子”,沒有說問了些什么,而問的內容,卻從童子的回答中暗示出來。童子回答說他的老師采藥去了,可見那省去的問話是:“你的老師干什么去了?”詩的三、四兩句,還暗示出詩人又省去了一句問話:“上哪兒采藥去了?”如果沒有這一問,為什么會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回答呢?
《石壕吏》中間一段的寫法正與此相類似。“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既然緊承“有吏夜捉人”而來,那么“吏呼”的內容,自然離不開“捉人”,而“老婦”的“致詞”,自然是對“吏呼”的回答。杜甫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只用“一何怒”描繪了“吏呼”的情狀,而讓“吏呼”的具體內容從“老婦”的“致詞”中暗示出來。如果把所有的暗寫都變成明寫,象前面的分析那樣,一問一答交互進行,中間再穿插上表情、動作和心理的活動描寫,那么其結果必然是“其事甚長,其言甚繁”,讀起來也就沒有余味了。
四、善于剪裁,言外見意。一開頭,只用一句寫投宿,立刻轉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題。而寫投宿的那一句,文字又十分洗煉。只說“暮投石壕村”,并沒說投宿在哪一家,更沒寫投宿時的情景;而細讀全詩,讀到“獨與老翁別”的時候,就知道他正是投宿在那個“老翁”家里的,而投宿之時,“老翁”是和“老婦”一同接待他的。又如只寫“老翁逾墻走”,未寫他何時歸來;只寫“如聞泣幽咽”,未寫泣者是誰;只寫老婦“請從吏夜歸”,未寫她是否被帶走;卻用照應開頭、結束全篇、既敘事、又抒情的“獨與老翁別”一句暗示讀者:當“夜久語聲絕”之后,老婦即被“捉”去,兒媳婦吞聲飲泣,而老翁則于“天明”之前,回到家里。至于這一家的生計如何,盡管沒有作正面描寫,然而既然三男當兵、二男戰(zhàn)死,家中失去了主要勞力,連年輕的兒媳婦都“出入無完裙”,則“存者且偷生”的苦況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