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 2025年05月23日 05:09
衡水中學,在教育界、媒體圈、家長群體,甚至與它毫無關系的社會大眾當中,都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有人熱情仰慕,有人激烈批評,也有人面無表情。每年高考時節(jié),它都會被提起。
然而人們并不真正了解它,大多數的議論者,對它并沒有直接、感性的認識,依據的多是二手信息,或者類似“高考誓師”這樣有限的圖片或畫面。與其說是在爭論一所學校,不如說是在表達各自的教育價值觀。
衡水中學仍然神秘,甚至未知。
明年6月,一部名為《衡水中學》的紀錄片電影,或將叩開大門。向健,這個長期把鏡頭對準教育領域的央視紀錄片導演,已經完成了對衡水中學“全方位、無死角”的拍攝。
許多人的意見可能因之而改變,向健的意見就已被局部改寫。
北京—衡水,向健在兩地之間頻繁往返,到今年10月,已經整整4年。
最開始,他每半個月一次,跟著一群家長和學生坐上火車,從北京西站出發(fā),拍攝紀錄片《開往衡水的列車》。
快速行駛的Y512列車上,坐著的是一群“小候鳥”。他們背著書包,在兩座城市之間來來回回,目的是先考上衡水中學。
鏡頭下的孩子們,最小的6歲,剛上小學一年級,最大的讀初三,正準備中考。他們的父母在北京工作,但沒有北京戶口,寄希望于孩子自己爭氣,經過衡水中學,再考回北京來。
一個比喻在家長之間流傳——衡水中學是普通子弟的重點大學“保險箱”。
它從20多年前的一所“野雞學?!?,到如今廣為國人所知,原因不外兩點。一是高升學率,連續(xù)多年一本升學率在90%以上,每年約有200人考入清華和北大;二是半軍事化的管理,紀律嚴、校門緊,被外界稱為“高考工廠”。
拍《開往衡水的列車》時,向健沒有聯(lián)系過衡水中學。因為他沒有拍攝需求,也知道沒有媒體可以輕易進入這所學校。
直到2018年9月,向健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你來都來了,要不干脆幫我們拍衡水中學吧?”
電話對面是衡水市委宣傳部部長馬福華。
小城衡水計劃在全國打響“教育名城”的稱號,衡水中學也想在形象上“翻身”,不愿意再被叫作“高考工廠”。
一個月后,向健的另一部紀錄片電影《衡水中學》開機。一開機,他就和校長郗會鎖吵了一架:“不可能拍成一部90分鐘的宣傳片吧!”
磨合至今,剛好一年,拍攝工作已經基本完成。明年6月,這所神秘中學將第一次裸露在大屏幕上,等待新的評判。
紀錄片電影《衡水中學》拍攝現(xiàn)場
衡水中學在全國范圍內所引發(fā)的爭議盡人皆知,毋庸贅述。
只有一個地方,聽不到批評之聲——衡水。一進入衡水市的地界,謗聲就如泥牛入海,瞬間消失了。
無論是出租車司機、老豆腐店的老板、酒店打掃的阿姨,還是隨口問路的陌生人,本地人說起衡水中學,都表現(xiàn)得很尊敬,甚至對衡水中學的外圍信息十分了解。
衡水中學的地理位置、放假規(guī)律、趣聞軼事、高考成績,多多少少,每個人都能和記者聊上兩嘴。
其中一位父親,他的孩子從衡水中學考上三本院校,是衡中畢業(yè)生里的極少數,他告訴《南風窗》記者:“我還是羨慕衡中,仰慕衡中,我的孩子讓衡中丟臉,對不起衡中?!?/p>
在這座河北小城里,衡水中學是最大的“明星”,沒有之一。
在衡水中學附近“蹲點”的10天時間里,《南風窗》記者結識了一些朋友。其中有兩位為采訪提供了熱情協(xié)助,分別之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令人哭笑不得的威脅:“你不要寫衡中的壞話,寫了就不是朋友?!?/p>
出了衡水,便是另一番光景。它通常被看作是一個“鐵欄桿”圍住了一群“考試機器”,里面的人為了高考,放棄“做人的尊嚴”。
“不人道”的嚴格紀律,和近乎“變態(tài)”的激勵手段,把一大批青春期的孩子教育得整齊劃一、爭先恐后。大家前胸貼后背地跑操,邊跑邊喊“我要考清華”“我要上北大”,沒有時間好好吃飯,每一天都在試卷的海洋里泡著,把學習成績當作唯一的目標……
撕裂一直存在。外界是贊是彈,取決于說話者獲得的信息,它的種類和立意。
凌晨五點五十的衡中校園,學生們已經集合完畢,迎著晨曦進行操前晨讀。
過去關于衡水中學的報道,大概分為兩種,一種是記者們的“突圍”成果,另一種是學校的自我宣傳。
第一種,新聞報道,無論是采寫方式還是呈現(xiàn)結果,都常常令人感到沮喪。因為每一個前往衡水中學采訪的記者都像在打一場“攻城戰(zhàn)”,這所學校自從“高考流水線”的稱號廣為人知之后,對媒體可謂杯弓蛇影。記者連吃閉門羹,被搪塞,被堵截,是常事。校方一般是缺位的,記者也無法在校園內自由活動,所以最后得到的往往還是觀點,而不是事實。
第二種,校方的“宣傳”,則大致上只能影響那些本就歡迎它的人。官方網站、微信公眾號、播音臺,宣傳方式多樣,今年10月,衡水中學還新開辦了自己的電視臺,但它的受眾群體始終十分局限,不是學生就是家長?!罢`解”無法因此而冰消。
沒有人樂于一直被“誤解”。當學校筑起高墻,墻內墻外兩種聲音各說各話,反差日益增大之時,校方也難免焦慮。
紀錄片《衡水中學》,是在模糊的新聞與片面的宣傳之外的第三條道路,這是衡水中學敞開心扉來一場“自白”的機會。
自白不等于宣傳,倘若電影不能中立,則它根本不必存在,對此向健是清楚的。
一開始雙方是“擰巴”的,衡水中學仍然希望拍成一部宣傳片,向健不同意。學校要求和攝制組每周開一次碰頭會,商量拍什么、怎么拍,掌控方向的意圖很明顯,最后校長郗會鎖和向健吵了一架。
向健總會在操場碰到郗會鎖。他像之前的歷任校長一樣,每天堅持和學生一樣的作息,5:40起床,春夏秋冬,陪著學生跑操。高一學生遠足40公里的活動持續(xù)了22年,郗會鎖今年45歲,跟著走完全程。
衡中“80華里”遠足活動
向健跟車拍攝,一天下來也十分疲憊。他說,衡中的老師校長真辛苦。高三年級主任說,你們不也是一樣的嗎,從北京來衡水待了4年。
拍電影的人,也像身在電影中。這樣的對話在情節(jié)里往往就是轉折的開始,雙方心里一軟,就發(fā)現(xiàn)對方其實挺不錯。它像酒一樣,催化心靈。相互理解后,信任就建立了。
后來向健需要拍宿舍生活,校方甚至很快就同意他們與學生同住,只是叮囑他:“小點聲,不要影響學生?!?/p>
“全方位、無死角”的意圖,拍攝一年,庶幾達成。
電影是從距離2019年高考倒計時200天的時候開始切入的,它拍攝了一個畢業(yè)班的故事。攝像機架在那里,看著學生們備戰(zhàn)高考、進入考場、拿到通知書、走進大學,而衡水中學高三畢業(yè)班,又迎來一群新的稚嫩面孔。一個輪回,重新開始。
長時間的注視,讓向健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轉變。
一開始,他心想:“這幫孩子灰頭土臉,只知道讀書,以后到社會上怎么混啊?”然而長期浸淫于校園,很快發(fā)現(xiàn)了另一面:“衡水中學的學生活動真的太多了?!?/p>
學校每年都有100多項活動,其中數十項是精品活動。包括高一學生的遠足、高二的成人禮、高三的百日誓師。學校里有心理劇社、聯(lián)合國辯論大會,還有學生自己拍攝的微電影,幾乎每一個半月就會有一次大型的講座,演講人包括奧運冠軍、名校教授、企業(yè)家,以及知名校友等。
“應試”的穹頂之下是“教育”。衡水中學顯然并不是真的“流水線”,也無法自稱是素質教育的樂園。但它確實憑借驚人的高考成績,慢慢變成了一個平臺,聚集了非常多的資源。這里的高考生能進入頂尖高校,特長生能在世界比賽中拿冠軍。
在高考查分當天,向健的鏡頭對準了一個學生——孫熙杰,他的目標是河北省文科狀元。分數出來了,669分,全省排名40多位,上清華穩(wěn)了,但孫熙杰有些沮喪。
時間差不多了,他問:“叔叔您拍完了嗎?”向健說,“拍完啦!”孫熙杰說,“那叔叔再見,我要去學習了!”
他又回到了書桌旁。高考已經結束,分數已經出爐。
2019年的暑假,孫熙杰自學了編程技術、新概念英語4,也開始和朋友一起打游戲。什么都不干的時間,也有十來天。
“短暫的學習令人疲倦,但終生的學習不是負擔。”向健告訴《南風窗》記者,衡水中學流行一個理論,叫“大考試觀”。意思是人生就是一場考試,要學生們提起精神,終生學習,隨時應對。
18歲的孫熙杰不太同意?!罢f人生就是一場考試,有些狹隘。你不要覺得我矯情,學習的本質就是學習,學習讓人快樂?!?/p>
這樣的認知,連素質教育也無法反駁,而它出自一名標準的衡水中學學生的頭腦。
孫熙杰給《南風窗》記者講了一個故事。
大約每一個半月,衡水中學就有一次開放日,每次都有全國各地幾千甚至上萬名家長、學生前來“參觀、學習”。
一輛輛大巴來了,一輛輛大巴又走了。每到這個時候,同學們就說,“衡中動物園又開園了!”
這一天,高三班級跑操時會專門留“小黃帽”盯著教室,輪到誰當“小黃帽”,同學們就會叮囑他:“你一定要看好我們的學習資料,千萬要看好我們的學習資料?!遍_放日期間曾發(fā)生過失竊事件,有一個教室,最后一排同學的各科作業(yè)本悉數被盜。
“雖然我覺得不會偷我的,但每次開放日去跑操,我都把學習資料藏到桌子底下?!睂O熙杰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類似的日常片段,中國高考前的“奇觀”,在紀錄片《衡水中學》里俯拾皆是。
我們不是衡水中學的學生,也從來沒偷過誰的作業(yè)本,卻很容易對這些備考的“攻防情節(jié)”感同身受。
倘若作業(yè)本真是被參觀者“順走”,那么他們的心態(tài),除了好奇于神秘的衡水中學的生活物證之外,恐怕也包含某種“偷師”的意圖。人們會嘀咕:這群并非出身大城市,也大多沒有強大的家庭經濟背景的學生,是怎么在高考中“干過”更高階層的孩子的?
而這正是中國教育面對的一個嚴肅命題,只不過放大到全國,我們就要把問題中的“怎么”調換成“有沒有可能”。無論人們主張怎樣的教育方式和過程,最后都站到了同一個地方去——高考,這無可逃避。
高考是“蛋糕”的分配方式,每一個人都要建立分一杯羹的能力。北京和上海的孩子有最好的名師、最好的硬件、最好的信息來源、最好的時代感,衡水和其他小城市或者鄉(xiāng)村地區(qū)的孩子沒有,那么他們就會選擇另一條路,去應對競爭。每個人都有自己參與競爭的方式,有人在“快樂教育”中,掙扎著去上一個又一個的補習班,有人在疑似“高考工廠”里,夜以繼日,征戰(zhàn)題海。
“不能改變環(huán)境,就適應環(huán)境”,這是衡水中學的理念。
它明顯是一個弱者圖強的邏輯。這和衡水的地理環(huán)境、經濟稟賦是相關的。衡水市8000多平方公里,多處鹽堿荒地,全市除了衡水老白干之外,沒有任何知名產業(yè),GDP在河北省內多年墊底。這里的孩子如果想要翻身,最值得相信的一條路,就是“學習改變命運”。
對于這里的孩子,以及全國各地處境類似的孩子而言,被許多人詬病的高考,恰恰是他們的唯一希望。
衡水中學處在輿論場的中心,只是因為它最受矚目,它的故事,在中國的任何一個角落發(fā)生著。
對衡水中學的質疑,不單純是對努力應試的質疑。今天,衡水中學雄霸河北高考,虹吸優(yōu)秀生源,是否還是“寒門貴子”的培養(yǎng)皿,已經很難說清。反對的人們真正擔心的也許是,在這樣的模式極端化之后,既可能驅逐一些可貴的、更具人文意義的嘗試,也由此衍生出新的不公平。
贊與彈,都是自由隨心。只不過,前提是先了解評說的對象。
20多年來,這所神秘中學,在爭論中不斷壯大,近年更是散發(fā)出了創(chuàng)辦“精英”教育之路的野心。衡水中學已然變成了中國應試教育一個最精彩、復雜的樣本。以一種不被設防的身份真正走進衡水中學,就仿佛是舉起一把手術刀,剝開中國教育的心臟。
這就是向健和他的電影的意義。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何焰
編輯 | 李少威
排版 | 一點點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